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41章 .雨夜(四)

關燈
細小的光粒在半空中凝結,光屏顯現出的通訊界面上,新增加的聯絡人還停留在尚未保存的界面,仿佛隨時可以被終端的主人刪除。

印桐看著光屏上的“安祈”兩個字,它綴在一串陌生的數字前面,本該由終端數據庫自動載入的詳細信息裏一身空白,就好像屬於這個名字的人生才剛剛開始。

——就像一個新生兒。

印桐縮在浴缸的一角,枕著膝蓋想。

——大概神秘人士總有些與眾不同的特點。

他猜不到安祈是怎麽用一個吻打開他的終端的,也猜不到對方心裏打著怎樣的算盤,可這些問題暫時都不重要,至少目前,他只需要一個答案。

一個決定他下一步該怎麽做的答案。

於是他擡起手,將屏幕上的那串號碼劃向了“呼叫”界面。

電話鈴聲在“嘟嘟”地重覆了幾個回合後匯入一片模糊的氣流音,通話背景是開著暖燈的書房,安祈正端坐在屏幕對面柔軟的沙發上。

這個距離有些遠,看上去就像有人正在舉著移動終端錄像。

安祈坐得筆直,膝上放著本筆記本,雙手正交疊著搭在本子深紅色的封面上。他沒穿束縛衣,身上套了件黑色的高領毛衣,柔軟的劉海下藏著一副輕巧的無框眼鏡,虛虛地勾勒著那雙煙灰色的眼睛,看上去依舊是往日裏那副乖孩子的模樣。

通訊接通的一瞬間他看起來有些驚訝,微怔了片刻便游弋著視線避開了光屏,蒼白的手指瑟縮了一下,抵在唇邊捂住了一聲不自在的輕咳。

“抱歉,”安祈說,“我可能不太經得住這種考驗。”

——考驗?

印桐看著他耳廓微紅,神色窘迫得就像是看到了什麽令人困擾的東西。他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還一絲不掛地坐在浴缸裏,盡管水面高到沒過膝蓋,可從安祈的角度看來,八成就像一部欲蓋彌彰的限制級小電影。

“你會害羞嗎?”他突然覺得有幾分好笑,甚至故意跪在浴缸裏,將大半個身體暴露在鏡頭前,“你難道不是為這個來的?”

“什麽?”安祈楞了一瞬,臉上登時紅成一片,“不是,我怎麽可能,我是說,”他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呼出去,輕皺著眉露出一副無奈的神情,“我不是因為這種想法才拜訪你的,真的不是,我,桐桐你到底是怎麽想我的啊……”

印桐蜷在浴缸裏笑成一團:“怎麽想你的?我閑的沒事想你幹什麽?”

他這話說得有幾分隨意,聽上去就像個無傷大雅的玩笑。可安祈不說話了,印桐以為他會將這個玩笑再拋回來,他卻只是皺著眉端坐在沙發裏,抿著唇,連嘴角的笑意都掛不住了。

“抱歉,”安祈輕聲道了歉。他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麽,張了張嘴,又沈默著微垂了睫羽。

氣氛陷入凝滯。

印桐自認不是個健談的人,在脫離工作的日常生活中,他很少能找到什麽聊天的話題來哄人開心。剛被Christie撿回來的那段時間裏,他甚至妄圖將交流架構在眼神上,以至於再度開口時詞不達意,被Christie嘲笑“宛如一個劣質翻譯機”。

所以當安祈主動結束了話題,他甚至找不到再開口的理由。

在與人交往上,他確實離Christie“長袖善舞”的標準差了不止一條街的距離。

想到Christie,印桐又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開始隱隱作痛。

他活動了一下微涼的手指,伸手把濕漉漉的劉海擼到了腦後。溫熱水流浸泡著他僵硬的軀體,印桐想了想,垂眸問道:“那你是因為什麽來的?”

安祈抿了下唇,赧然地摘去了藏在劉海下的眼睛。

他離光屏的距離本身就不近,摘下眼鏡反倒能讓印桐看清那雙澄澈的眸子。他說:“我就是想見你。兩年多以前我剛醒來的時候,記得的就只有你。”

“你也失憶了?”印桐笑了一下,“這是什麽買一送一促銷大甩賣嗎?失憶還帶傳染的?”

安祈皺眉搖了搖頭,看上去對印桐的調侃有些困擾:“我不知道,我的記憶很亂,”他彎唇無奈地笑了一下,“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以為自己叫‘印桐’,我只記得這個名字,誰勸我我都不信。”

“那你後來為什麽信了?”印桐問。

安祈搭在筆記本上的手指瑟縮了一下,臉上紅成一片,看上去就像是羞得想縮起來:“我發現了一本日記。”

印桐眨了眨眼睛,大概明白了小少年的意思。他是想說他當初失憶了,後來找到了一本日記,那日記裏記錄著他當初在學校裏經歷的一切,並且其中的另一個主人公——那位“指導員”,應該就是“印桐”本人。

他給印桐寄信,出於的不過是一種謀求共同感的渴望——他想確認自己寫在日記本裏的東西是不是真的,確認“印桐”是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。

——然而可惜了。

印桐想。

——我也失憶了。

同為天涯失憶人,相逢必定不相識。安祈大概是在寄信途中發現了印桐這個糟糕的狀態,所以才打算親身上陣,自主探索過去的經歷。

然而他沒想到,印桐身邊的另一個人對他的印象似乎有些糟糕。

印桐在心裏“嘖”了兩聲,心道這不是有些糟糕啊,Christie這明擺著是想要剁了安祈的小腦瓜,把他掛在城樓上以正視聽。

——可Christie為什麽會“記恨”安祈呢?

印桐想。

——這問題就又回來:“Christie到底在隱瞞什麽?”

她三年前將印桐從廢都的垃圾場裏撿回來之後,就好像始終在懼怕著什麽。她不希望印桐產生幻覺,也沒辦法根治他的病癥,仿佛自欺欺人的老人家一般掩耳盜鈴,甚至妄圖幹脆用白塔的藥物抹掉他的個人意識。

——她就像是在躲避什麽。

印桐想。

——Christie當初為什麽要來廢都找我呢?她是怎麽知道我被埋在垃圾場下面的?

——我又是為什麽會被埋在那種地方,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?

興許是因為坐的太久,印桐開始覺得自己晾在浴缸邊緣的手臂微微發涼。他瑟縮了一下,調高了浴缸的水溫,又挪開光屏,將拍攝視角調到了較遠一點的地方。

光屏對面安祈還端坐在沙發裏,耷拉著腦袋,暖黃色的發絲勾勒著纖細的脖頸,看上去就像什麽乖巧聽話的大型犬。

——在Christie眼裏,我也是這種乖孩子嗎?

印桐突然產生了這樣的想法。

——所以她才會以為我什麽都不能知道,什麽都不用知道,什麽都不知道。

——她總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。

他突然笑起來,隱約明白了Christie為什麽一直以來如此獨裁——小姑娘始終覺得他是當年廢都垃圾場裏剛被挖出來的那個小可憐,腦子轉不過彎,生活九級傷殘,衣食住行都需要人照看。

她已經習慣這種照顧方式了。

她戰戰兢兢這麽多年,早就操心操習慣了。

印桐看著光屏對面垂著腦袋的年輕人,失笑著抹了把臉上的水。他覺得自己就像面對了一個更年期的老母親,盡管對方長得就像個嬌小可愛的未成年。

他覺得自己應該跟Christie談談,最好用一種彼此都能接受的方式。然而這項計劃有個前提,就是他必須知道,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解到,Christie所隱瞞的事情是什麽。

他需要掌握一定的話語權。

印桐眨了眨眼睛,在水下無意識地糾纏著手指,擡頭的瞬間突然意識到了什麽,垂眸輕聲問道:“安祈,你知道Christie在隱瞞什麽嗎?”

光屏對面,金發的年輕人將視線挪到了他身上。

狹窄的書房裏燈光晦澀,安祈端坐在沙發上,目光澄澈腰背筆直,看上去就像個單純的小朋友。他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,交疊的雙手始終停留在筆記本的封面上,這是他今晚第一次和印桐對視,沒有絲毫的躲避和羞怯,只顯露了幾分對話題的無措和茫然。

他看上去對“Christie”的名字並不驚訝,也許是因為有所預料,也許是因為毫不知情。

他像是在等印桐的下一句話。

“我的意思是,”印桐將舌尖上的言語重新組織了一下,“你知道Christie現在在做什麽嗎?”

衛生間裏的頂燈突然閃了一下。

就像是方才電力故障的後遺癥,光屏上的通話界面也因此出現了一絲細小的裂紋。漂浮在半空中的光沙不斷地向下傾瀉,宛如一枚被打碎的沙漏。印桐將手臂浸在水中,虛環著膝蓋,腦袋枕在膝蓋上,仰頭看著光屏對面的青年。

他沒有關閉通話,甚至反倒打開了通訊界面的錄屏功能,試圖將安祈的每一個表情都留下來。好在故障只維持了短短幾秒,在錄屏功能開始運作的同時,信號就已經恢覆了正常。

印桐眨了眨眼睛,接著問道:“你知道兩年前的5月13日,發生了什麽事嗎?”

安祈沒有說話,印桐看著他那對纖長的睫羽輕顫了一下,驀地笑了。

他說:“你知道。”

“你說自己失憶了,所以不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麽。但是你知道5月13日發生的事情,因為它發生在你醒來之後。”

“你說了,我想知道的,你都會告訴我。”

“我想知道,”印桐看著光屏對面臉色略微發白的青年,“如果你還沒想好怎麽開口,那就我先說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